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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九十章 終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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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端王府搬到皇宮,意味潛邸臥龍時光的結束,是新皇登基的預兆,是改朝換代的開始。

立儲詔令已下,乃先皇遺旨,加蓋了天子寶印,更有宗室長輩與肱骨之臣相佐,可謂是名正言順。

既然是名正言順,又何必再做姿態假意推辭。

待銀杏樹葉已然深黃,宮中修繕維護一事也已大功告成。

行昭將諸多事宜交待下去,書齋裏的那扇大木桌,她的梳妝臺,還有栽種在庭院正中的,阿舒的那株小松樹全都打包帶進宮裏頭去,國喪未過,端王府素絹白縞高掛墻頭,可來往仆從管事之間無不喜氣洋洋,行事說話喜笑顏開。

那個位子啊。

自家主子坐上了那個位子了啊!

再不需要看旁人臉色,更不用忌憚任何人,陰謀陽謀全都不足掛齒!

一人得道,尚且雞犬升天!

自個兒家主子當了皇帝,他們這些潛龍時就伴其左右的老奴良才就是從龍之功啊!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去了帶走一批老臣,作亂的、謀逆的又是一批人,這些人屁股下頭留下來的空位誰來坐?

還不是他們!

下頭人洋洋得意,行昭冷眼旁觀了三兩日,蓮玉終究尋摸了個錯處,重重發落了管小庫房的一個媽媽——直接打發到通州莊子上,人家升天,你被下放,殺雞儆猴!

兩世百態告訴行昭,穩操勝券該不該高興?該!可不能得意忘形!

人一旦忘形,跟著就是忘心!

欽天監算出來的吉時是十一月初九搬宅入宮頂好,前兩三日,行昭包袱也來不及收拾,抱著阿舒趕忙進宮去瞧方皇後——先皇大奠之後,方皇後操持完後宮諸事便一夜白頭,徹底頹了下來了,纏綿病榻數日。太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含含糊糊一言簡之,“氣血虧空,好好養著便是。”,可今晨聽蔣明英帶出來的話兒,方皇後好像是病又重了,方皇後多穩重的人。這節骨眼上,嚷著要行昭抱著阿舒進宮瞧她。

行昭火急火燎進了宮。鳳儀殿門簾大開,心裏急得很,怪怨,“…娘娘身子骨不舒暢,將門這樣大打開,灌進去了風又得遭…”

如今誰也不敢叫她皇後娘娘,同理誰也不敢叫方皇後太後娘娘。

全都模模糊糊統稱娘娘。

話兒還沒完,就聽見方皇後在裏頭喚她,“阿嫵阿嫵”連聲地喚。

行昭高聲回了是,將拐過屏風。卻見方皇後容光爍爍,見行昭進來,便將手頭上的書卷放下,笑著招手,“來了?阿舒呢?前些時日見著行景的幼子。長得像他娘,很精神,我當時就在和蔣明英說,那時候我要死磕羅家準沒錯兒,你瞅瞅現在你哥你嫂子兩人過得多舒爽…”

雖是燃著沈水香安神,可方皇後哪有一點像個病人啊!

合著就想將她騙進宮啊…

行昭長舒了口氣,把阿舒抱給方皇後,向裏移了移,將就坐在方皇後腳邊。

“蔣明英說您不舒坦,快把我急死了!”

方皇後樂呵呵地接過阿舒,笑道,“是不舒坦啊,昨兒個吹了風,今早又咳嗽了兩聲,蔣明英不也沒說錯。”

這是在耍賴…

阿舒現在說話還說不清楚,咿咿呀呀地去揪方皇後的高髻。

行昭趕忙把兒子往回攬攬,嗔怪,“您說說您…”話到一半,終是笑著至住了,轉口道,“初九老六與我就搬進來了,您要想阿舒,我直管讓他跟著您睡,日日夜夜都跟著您,反正您是甭想撒手了。”

阿舒咯咯笑,方皇後也跟著笑,笑著笑著,面容卻慢慢淡下來。

行昭也跟著端起身子來。

沒過多久,便聽方皇後道,“昨兒個德妃帶著她的內侄女到鳳儀殿來,十三四的年歲,花骨朵兒一樣,濃眉大眼的又能說能笑,再擱三年,提親的人怕是要踏破小娘子家的門檻。”

行昭輕“嗯”了一聲,沒把話接下去。

“當我看到皇帝死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是不信的。我伸手去摸他的手,卻發現怎麽捂也捂不暖了,這才恍然大悟,他原來真的是死了,和我過了幾十年,折磨了我幾十年,心狠了幾十年的枕邊人總算是死了,放松之後竟然是想都想不到的大慟,什麽也不想做,什麽也不想想,因為做的想的,一切的一切都沒了意義。愛人也好,敵人也好,都不在了。徒留我這麽一個人,肩上擔著兩個人的愛恨糾葛活下去,太累了…”

方皇後聲音漸漸沈下去,阿舒大約是一路過來累著了,臥在方皇後膝頭有一搭沒一搭的打呵欠,蔣明英伸手去接,方皇後好像回過神來似的,擺擺手,“就讓他這樣睡吧,裏間在收拾箱籠,到處都是浮塵,小心嗆著孩子。”

行昭接手鳳儀殿,方皇後便遷至慈和宮。

一代一代,新陳代謝,大抵如此。

一語言畢,方皇後又扭過頭來瞧行昭,神色陡然暖起來,像在看稀世珍寶又像在遙隔遠方的他人,“德妃的心思,我哪裏會看不懂?年紀正好,家世正好,相貌正好,正正好能在國喪之後,入選宮中常伴君側。先把人帶到我眼前看一看,無非是想過個明路,等時候到了,再想推辭也就難了,這是常有的事,合情合理,至少德妃還沒明說,還算是做得體面…”

行昭突然覺得氣都喘不上來了,胸腔好像被一團東西塞住。

三年國喪,不許婚嫁。

這就是行昭一直很平靜的緣故,再有心思鉆營,也得等三年之後,若是給她三年,她還沒本事將宮裏頭治得和端王府一樣嚴實,這個皇後她趁早別當了。

可饒是如此,還是有人眼神動也不動地瞅著後宮這麽大塊肉。

“不可能,讓德妃絕了這條心。”

行昭說得很輕,可是斬釘截鐵,“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說我善妒也好。說我執拗也罷,吃糠咽菜無所謂,住茅屋草房也無妨,就這麽一條,男人是我的,別的女人休想碰。”

“你的男人是皇帝。”

方皇後大嘆一聲,“這就是我今日火急火燎將你叫進宮的緣故。你自小便看似寬和卻最是執拗,看準了絕不撒手。若老六是閑散宗室,你仗著自小情分與淑妃的偏袒,自然可以求仁得仁。可如今老六已然上位,他是皇帝!阿嫵,你身在世家長在皇家,如何總看不透?女人算什麽?不過是玩意兒,是男人制衡撒歡兒的東西,我初嫁入宮時,先皇身邊已有王氏,我個性烈不烈?卻也只能硬生生地忍下來…”

“有一就有二。姨母,當日您本就不該退讓。”

這是行昭兩世加在一塊兒,頭一回反駁方皇後,“制衡?身份?憑什麽要用女人來制衡廟堂高樓?納一個出身清流的女人為妃就能拉攏清流了嗎?擡一個出身武家的女人當嬪就可能手握兵權了嗎?或許會有影響,但是影響絕對不會是一錘定音的。先皇母族不顯。出身懦弱,自然要依仗妻族外家勢力,可老六手段硬,個性強,七手八腳往他內宅塞女人——先甭說我許不許,老六自己個兒都覺得憋屈!”

方皇後楞了一楞,一時語塞。

這是底線,同時也是掙紮。

行昭深知這一點。

老六的默許、行景的退讓或許可以讓這對共經生死的君臣選擇平和的方式進行交接,這不是悲劇,是真實,可有時候卻忘記,真實往往就是悲劇。

君臣相宜之後,夫妻之間又該如何?

這一點,行昭沒想過,該如何便如何,以前如何就如何,何必更改?

如今方皇後卻將這個刻不容緩的變化放在她的面前,逼她正視。

行昭扭過頭去,她不,她不會正視這個問題,不是逃避亦不是心虛,只是覺得沒有必要,有這個必要嗎?她全身心愛的是一個名叫周慎,偶爾叫他六子的那個男人,無論他是鄉間耕農還是市井屠夫,還是賬房先生,都不會改變她對他的態度——該罵的時候會吼,該自私的時候絕不大方,該敲大棒的時候絕不手軟,該餵甜棗的時候也不會害羞。

這就是她的堅持。

端王妃的堅持,也是賀皇後的堅持。

行昭的態度擺在了臺面上,方皇後深知多說無益,索性嘆口氣,將話頭轉向別處,說起平陽王,方皇後輕嗤了一聲,“算他福命大,老子站錯隊,兒子卻歪打正著,功過相抵,雖再無顯赫,可到底保住一條命。”

是了。

論功行賞,行景居長,居次者定是陣前反水的平陽王次子周平寧。

老六要賞他,周平寧極其懇切地請老六收回成命,“禍不及出嫁女,謀逆造反雖誅九族,可陳家次女已冠以夫姓,我願以爵位功祿以換得老父與內子的性命。”

拿前程富貴換兩條人命。

老六想了想,終是點了頭。

行昭頷首於前襟,眼眶有淚,卻不知為何而哭,大約是在哭自己前生的無奈與可笑,又像是在哭這世上人性與情愛的反覆與出人意料。

方皇後絮絮叨叨很長半天,無非是教導一個皇後應當如何行事,話到最後,語帶哽咽,輕輕摟了摟行昭,終究泣不成聲,淚眼朦朧中笑,“…當年那樣小的小娘子…如今也要當皇後了…”

行昭反手回抱,心裏酸酸軟軟的。

回到端王府,一五一十給六皇子講了陳德妃行事,行昭本沒在意,只習慣性紮了六皇子兩針,“往前怎麽過,往後還得怎麽過,你仔細將我逼急了,抱著你兒子避到母妃宮裏頭去,什麽也不問整日就看著你又和哪個死妖精好了,我也不同你生氣也不同你鬧,反正就不理你,看你難受不難受。”

六皇子朗聲笑起來,親了口兒子,再親了口媳婦。

行昭本以為此事算是揭過,哪曉得第二日,蓮玉笑得隱秘進來,小聲告訴行昭,“王爺把陳德妃的幼弟放到了南疆邊境,說是得居家搬遷…”

這都能算是流放了吧!

行昭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笑來。

以為日子會過得很慢,可過著過著,初九就到了。

馬車從端王府出來,途經雙福大街、東市集,再進皇城,長長一段路,頭一輛馬車進宮了,最後一輛還沒出府,照欣榮的話兒來說,“這哪兒是搬家呀,跟遷城似的。”

六皇子抱著阿舒,一步一步走上印刻著九龍銜珠白玉石鑄成的禦道,至儀元殿前堂正殿,憑欄而立,面向暮光蒼茫中的神州之地,金碧朱檐,暮色浮光之間陡顯山川大河,自西向北綿延而去,驪山北構,蔥郁蒼翠之中若有若無間好似是絳河玉帶,纏綿南流。

“阿舒,這便是你以後的江山天下,到那時,一定比如今更好,更強,更大。”

頭一次聽見六皇子宣之於口的雄心。

暖光傾灑在六皇子日漸堅毅的側面,行昭輕斂裙裾與之並肩而立。

“我唯一遺憾的是,為什麽上輩子錯過了你。”

行昭輕聲道。

六皇子彎眉垂首,亦輕聲回之,“我唯一期望的只有,下輩子你我仍是夫妻。”

空氣中有微風拂動,樹葉簌簌作響。

恰似那樂章終止的新聲。

ps:

是新聲,也是新生。

有親覺得這是個悲劇,阿淵不這麽覺得,就像文中所說這只是真實,阿淵卻忘了往往真實即悲劇。

阿淵再鞠一躬,為昨天告假告遲了道歉,琢磨了一下親的語氣到底是嗔呢怪呢還是吼,最後覺得大概是吼吧。阿淵昨天不是沒有寫,只是寫了三千刪了兩千,沒辦法放上來,以為十點半請假不會算很晚...不該用夜貓子的時間來衡量大家夥的時間,真心對不起了。

方禮VS周衡(1)

【大家一直都不太知道又吸五石散又糊塗又剛愎自用又喜歡小白花的老皇帝還有這麽一個很有男主相的名字吧?俺好像在文中有提過來著】

夜已深,仲秋的草籠中有蟬鳴風拂之聲,白縞素絹高掛於堂前,有風將至,拖得老長的素絹向上高揚,覆在幽光照人的油皮燈籠之上,似是在瞬間又像是隔了良久,堂內更暗了。

誰又能想到白日人聲鼎沸,哭嚎悲戚像潮水般一波接著一波響徹天際的靈堂,到了夜裏卻只有三兩個手拿拂塵,打著瞌睡的小宮人?

你最喜歡的長子呢?

你最憐惜的昌貴妃呢?

你最信重的首閣呢?

哦…

她都快忘了。

皇長子豫王沒這個資格來守靈,而有這個資格守靈的皇六子端王如今人貴事忙,白日盡了孝心,夜裏總要好生休養之後,才有精力打理這社稷江山——你千般萬般不願意交予他的山河大地。

昌貴妃王氏瘋了,蓬頭垢面,閔寄柔出面,豫王府將其秘密接到宮外,宮中之人只知道先帝生前張揚跋扈的昌貴妃王氏如今已經自盡暴斃,哦,不對,已經不是昌貴妃王氏了,是罪妃庶人王氏,阿嫵說她已經被豫王連夜送到遼東邊境的莊子上,奉得只會逢人便嚷,“我的兒子要當皇帝了…我要去慈和宮住了…”——這樣一個瘋女人又怎麽能闖進先皇靈堂這樣端肅嚴明的地方呢?

陳大人,哦,不對,陳罪人,也沒有辦法進來了呢,他的血肉如今怕是已經融入進了驪山的土灰大地之中,他的子嗣被他一箭射殺在城墻之上。

或許陳顯的亡靈會來吧。

來瞧一瞧,他那糊塗的、對他一點防備之心都沒有的帝王。

他能料到最後是她哭得泣不成聲地守在靈堂,守在他的棺木旁。在這沁骨的寒冷與心傷中,陪他走完最後這一段可得見天日的時光嗎?

小宮人沒經過生死,自然無所畏懼,靠在門框前耷拉著眼睡得不省人事。

方禮的腳步聲很輕,還沒有這夜中“呼呼”吹過的風響亮。

蔣明英彎腰拍拍睡得正酣小宮人的臉。“怎麽值的夜。還能睡著了,皇後娘娘過來守靈了…”

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吞咽在喉頭的低吟。

大奠禮繁冗覆雜。小宮人已經好久沒有睡個好覺了,蔣明英的拍打並未讓她清醒。

蔣明英又想去喚,方禮擺了擺手,“別叫醒她了,讓她睡吧。裏頭的人睡著了,外頭的人又怎麽能清醒呢”

老皇帝過世之後,方皇後常常說些讓人聽不明白的話。

蔣明英心頭嘆了口氣,終是收了手。

蟬鳴愈發纏綿,有輕微低弱的聲音。將這夜顯得更靜。

好靜,靜得像荒嶺之中的墳場,好像極為尋常的“咚咚”一聲就能驚起無辜的夜行人。

方禮僵硬地勾起唇角,似有嘲諷之意。

她在胡扯亂想些什麽啊…

這本來就是墳場啊,金絲楠木的棺材裏躺著她的丈夫,她的丈夫面色鐵青。兩腮鼓鼓的,是因為口中含了一顆碩大無比、品質精良的夜明珠——這是他一早便為自己千方百計尋到的定棺珠,你說可笑不可笑?

他吸食五石散吸了這麽多年,腦子早就糊塗成一團漿糊了,攪都攪不動。這些年唯一清醒的只有讓人建皇陵、修繕地宮、找棺材木、定陪葬這碼子事兒。

“阿禮,你我百年之後,還得葬在一塊兒,我的玉枕上雕九龍,你的上頭雕瞿鳳…不對,你喜歡梅花兒,我幫你在玉枕旁邊兒雕一朵小巧精致的五瓣梅,再把你一向喜歡的那只小玉壺放在你我玉枕的正中間,別人瞧也瞧不見,就只咱們兩知道,你說可好?”

少年郎的聲音清冽動人,像從遠遠山那頭傳過來的,帶著舊日歲月空洞而悶人的風與潮濕且酸臭的氣息。

“嗡嗡嗡——”

方禮扶在棺木之上,狠狠地搖了搖頭。

舊時光…

呵,舊時光,不就是拿來遺忘的嗎?

為什麽她卻總願意陷在這透著腐朽陳暮的舊時光裏,永遠也不要出來?

方禮無不悲哀地想,大概她也是軟弱的,就像她那懦弱嬌氣的幼妹。

“皇後…皇後…”

蔣明英在旁輕聲喚道,無不擔心地瞅著方皇後眼前的烏青,皇後已經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了,每夜皆從夢靨中驚醒,在睡榻之上輾轉反側,終於難眠。

人都死了,皇後又何必執意要來看看呢?

“皇後娘娘…您去再上三炷香,咱們就回去了吧…皇後…皇後。”

方禮終究回過神來,眼神看向那一對白燭,壓低聲音,“…我不是皇後了,以後不要叫我皇後。”

靈堂之內,火光搖曳,四周都放置有冰塊,“滋滋”地冒著寒氣,方禮直勾勾地看著那冰塊兒上一縷一縷冒起的寒煙。

她不是皇後了。

她的丈夫已經死了,她還算哪門子的皇後?

這世道,女人就是為了男人活著的,周衡是太子的時候,她就是太子妃,周衡是皇帝的時候,她就是方皇後。

她一生為了這個位子而活,忍下的苦,咽下的淚,承受的屈辱,全都煙消雲散了,隨著這個男人的死去煙消雲散了。

還有什麽意義!

她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方禮想不起來她已經多少年沒有哭過了,最近一次的哭泣應當也是在一個晚上吧?

在孫氏產下七皇子後,她扶著蔣明英一步一步走在陰森晦暗的內宮長廊中,她放聲大哭,憑什麽別人都有孩子,別人都能拼出一條命去護著自己的孩子,偏偏她沒有!只有她沒有!

再往前呢?

大概是十幾年前吧?

她年紀大了,記性和心力都不算太好了,可她仍舊記得那個晨間,刻骨銘心地記得。永生難忘。

草長鶯飛,三月懷初。

周衡黃袍加身,榮登位極已有三載,才人美人已有七八個,高位除卻先帝做主納進來的陸氏和陳氏。再無他人。

宮裏頭很清凈。女人少自然就清凈,更何況皇帝要守國喪,三年間連內宮都極少入。要來內宮便直奔鳳儀殿。

王氏如樂坊之中最輕最柔的那支歌兒,無端端便漾進了紅墻碧瓦的皇城之中,當王氏溫順和婉地提起湖色裙裾,盈盈跪叩在她和周衡的眼前時,她猶如五雷轟頂,眼前一片漆黑。

那時的王氏說話聲清淩淩的,官話還說得不順溜,尾音拖得長長的,眼神怯怯地低下。她居高臨下卻仍舊能看到王氏似乎含著兩潭春水的眼瞼。

“妾身長樂宮王氏給皇後娘娘問安,願娘娘萬福金安,福壽…福壽…”

王氏眼神一眨,聲音便戛然而止了,臉色刷的一下變得通紅,眼睛又眨了眨。眼角微不可見地向上挑高一分,怯生生地瞥向方禮身邊的年輕皇帝,秀麗清新的小姑娘瞬間變得窘迫極了。

“福壽綿延!”

周衡龍顏大悅,顯然女人的求助讓他十分開心,一壁挽起方禮的手。一壁朗聲笑道,“昨兒晚上教她禮數,向心德苦口婆心得教了得有一個時辰,怎麽走,怎麽跪,怎麽說話怎麽笑,卻總也教不會…朕親自上陣教了兩把就會了…哪曉得今兒個還是將話給忘了一半!”

王氏面色愈嬌,仍規規矩矩地跪在青磚地上,可背卻彎了下去,微不可見地將重心全挪到了腿上,莫名其妙便多了幾分嬌弱扶柳的模樣。

周衡愈發地笑起來,垂眸再多看王氏兩眼,笑著輕捏了捏方禮的手心,稱,“…原在浣衣巷當差,後來調到了六司去,朕還是讓向心德摸了摸底兒才納的——是寒苦人家出身,家在餘杭,往上數三代都是貧農,家裏頭沒有大功績可也沒犯忌諱的地方,入宮近十年,也沒犯過大錯,是個很穩當的人。”

她仍舊沒有回話,周衡便佝頭輕聲與她商量,“阿禮…你看是封個娘子好一點呢?還是封個常在好?都是最低的品階,也不用想封號了。她身份低微,旁人喚個姓氏就成了…”

他在問她,娘子…還是常在?

她終於緩過神來了,他是認真的,他這次是認真的,不同於那些身居掖庭,永不見聖顏的才人美人不同,他是認真地和她在商量這個女人的歸宿。

同樣,這也是周衡頭一次將女人放到她的眼前,逼她給堂下這個女人一個名分。

這個女人究竟有什麽好?

模樣?

不不,她的模樣怎麽可能遜於這種小家子氣的婢女。

才學?

比這個好像更可笑,連“福壽綿延”這四個字都背不住的女人能有什麽才學?

身段?

…….

方禮陡然一驚,她這是在做什麽!?

她在把自己和這個身份低微、以色侍人的這個女人在對比,她有什麽資格與自己相較!

既然沒有資格,那就納吧,又有什麽不能接納的呢?

一個女人是女人,十個女人也是女人,她是正房,她是女主人,這些都是玩意兒,有什麽好用心的?

“娘子吧,都是七品,也沒有什麽好特意商榷的。等產下皇嗣,再晉就是。”

她說得若無其事,可旁人一去,她便抱著蔣明英哭得一副前襟都濕透了。

這是她嫁人之後,頭一回放下身段嚎啕大哭。

她想拿馬鞭去抽花那個女人的臉,她想拿銀剪子把那個女人的頭發全都剪短,她想讓那個女人馬上去死!

可她不能!

她是皇後!

在她甚至不能明白蔣明英勸慰她的那邪,憑什麽!?憑什麽?西北不是這樣的啊,父親守著母親守到母親身死,連續弦也不想要,哥哥娶了邢氏之後,身邊連個母蚊子都沒有!李副將,張統領身邊只有老妻一個,再無他人。

她能忍下陸氏、陳氏與那些無足輕重的才人美人,可她沒有辦法容忍王氏。

可她們都這樣勸她——她才是內宮的女主人。那個女人只是個玩意兒!就像阿衡喜歡的那只京巴小犬一樣,喜歡就摸一摸,逗弄逗弄,不喜歡一腳踹開,還會有更多更好更逗人喜歡的京巴犬在後頭等著!

真的只是京巴嗎?真的只會是玩意兒嗎?

一葉障目自欺欺人之下。她終究選擇妥協和隱忍。

她的癲狂被她藏在偌大的鳳儀殿中。她的酸楚被她藏在了淺黛娥眉之下。

年少的方皇後,總算是一步一步地變成了闔宮聞名的,通情達理的一代賢後。

沒有一個女人是生來便通情達理的。

通情達理這四個字。常常與顧全大局劃上等號,成為男人禁錮女人的枷鎖,成為男人辜負真心的偽裝,成為世人理所當然壓抑女人的號角。

靈堂之中四扇窗欞大開,風兀地兇烈起來,窗欞被風吹得“嘎吱嘎吱”地摧枯拉朽地響,光影四下,燭光躲閃不及,或投射在青磚地上。或映照在老皇帝面色烏青的那張死氣沈沈的臉上。

蔣明英一晃眼,眼神落在老皇帝鐵青的臉色上,心頭一咯噔,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方禮恍若未見,繼續向前走。

方皇後不信鬼神,自然鳳儀殿的人也不信。要信也只信冤有頭債有主,是王氏下的手,是陳顯動的念頭,和鳳儀殿有何幹系?

這樣一想,蔣明英膽子大了些。向前跨步,擋在方皇後身前,輕聲道,“娘娘,走再近怕是不吉利,活人怎麽能沾死人的暮氣?再說僭越點兒,要是先皇沾染上了您的活氣兒帶進皇陵裏去怎麽辦?”

方禮顯得平靜極了,沖蔣明英擺擺手,繞過蔣明英直直走到棺木之前,將手搭在棺材之上,手覆上去,手板心冰涼一片。

方禮彎腰俯身,直勾勾地看向男人。

“這麽多年了,我終於知道我錯在何處了。”

當然沒有無人回應。

方禮陡然提高聲量,笑了起來。

“我錯在自降身段將自己與那些女人相比!既然你更喜歡那些女人的柔順婉和,既然你更喜歡那些身份低賤,表面上以你為天的女人,既然你更喜歡受人仰望而非與人平視的感覺…你又何必將我拖進這個深淵裏來!你又何必將我放在你的心上,給我錯覺,讓我以為無論過盡千帆,我始終都是你最終的那個人!”

“我如今才明了,你心中只有你自己…”

方禮放聲大笑。

靈堂之中的燭火左右躲閃,卻忽聞方皇後聲音放低,笑仍舊在笑,可始終像是提不上氣力來,蔣明英伸手去扶,讓方皇後靠在自己身側,小聲安撫,“他.太醫說吸食太多五石散,會出現難耐的眩暈與痛苦感…他到最後大概也是悔的吧…”

悔恨嗎?

方禮笑得很僵,他悔恨了嗎?有用嗎?

他的自卑決定了他的自大,他的防備決定了他的錯失,他的懦弱決定了他的喜好。

她明白她的喜好,可她卻沒有辦法。

她沒有辦法,像王氏那樣嬌嬌怯怯、風情萬種地癱在地上向他求救,她本應是翺翔於西北的鷹,又怎麽可能變成關在籠子裏鶯啼婉轉的家雀呢?

“後悔有用嗎?”

方禮輕聲接過蔣明英後話,“他辜負了最應該執手相攜的人,錯過了應當是他膝下最健壯聰慧的兒郎,他欠我的孩子,他拿命換了,銀貨兩訖從此互不相欠….”

蔣明英以為方皇後不會再言了,哪知隔了良久,終聽見方皇後後語,“蔣明英,你說他臨死之前究竟在想些什麽?”

蔣明英輕輕搖頭。

方禮重新展顏笑起來,輕輕闔眼,好像眼前有西北蔚藍得像一匹天色青的綢緞,還有天際下奔騰在草原上的馬匹與牛羊。

她正穿著一襲火紅的嫁衣,蒙上蓋頭,手中拿著一條烏金馬鞭,悶在狹小的轎子裏,轎子四下椅,可她卻滿心憧憬與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

老天爺呀。

這大概就是她一生當中最美好的日子了吧。

方禮VS周衡(2)

臨死之前,周衡在想些什麽呢?

他躺在軟軟薄薄的暖榻上,暖榻有些短,腳不出意外地懸垂在了空中,他耳朵旁邊“嗡嗡嗡”的,努力將眼睛睜大,可仍舊分不清楚雕梁畫壁上雕的究竟是麒麟還是獅子,大約是麒麟吧,獅子又不會飛,怎麽能被畫到天上去。

人之將死,眼前盡是白光,同時形容模糊,腦子裏混沌一片,好像想抽絲剝繭出些什麽來,可任由疾馳而過的念頭在腦海中亂竄,卻什麽也抓不住。

等等,他叫什麽來著?

別人叫他皇帝,他姓黃?

不對不對,他好像姓周,大周疆域,他是這片大周疆域的主人,他是秉承天命的天子…

哦,他叫周衡,不叫皇帝,他的母親,也就是如今癱瘓在床的顧太後,往前常常跟在他身後,溫聲緩氣地叫他,“阿衡…阿衡,你可慢些跑!路上石子兒多,仔細磕著碰著了!”

他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美貌、渺小、做事情有些戰戰兢兢、唯唯諾諾,卻對他一向視若珍寶——將他當成她珠寶匣中最亮眼的那顆,尋常時候是不會拿出來戴上的,只有祭天祭祖、除夕家宴這樣重大的時候,他才能配在他的母親衣襟、發飾上,和那幾套品相其實不算太好的翡翠頭面、珍珠耳墜一起,都只是為了襯托母親的美麗而存在。

他的母親顧婕妤無疑是喜愛他的,因為如果沒有了他,顧婕妤好像從此就沒有辦法在這內宮之中立足了。

美麗重不重要?

重要,可只有美麗,又有什麽用呢?

宮中的女人就像一朵一朵開在四季裏的花兒,春天有迎春花、水仙、瑞香、金盞菊、文竹,夏天有碗蓮、碧荷、山茶、含笑,秋天有桂花、孔雀菊、福祿考,冬天有梅花、垂絲海棠、紅葉李…

喜歡大的小的。素的艷的,單瓣的重瓣的,應有盡有,任君采擷。

所以呀,宮裏頭。有了美貌。還得有一個好爹。

就像入京趕考的舉子有了滿腹經綸,卻無徽墨端硯一樣,論你卷子答得再好。旁人也只會笑你拿兼毫淡墨濫竽充數罷了。

可惜啊,顧氏除了美艷的容貌,什麽也沒有了。

哦,不對,還有他,還有他這個兒子值得炫耀。

其實仔細想一想,也沒有什麽好宣揚的,他只是次子罷了,而且是庶出的。母族低微的次子。

皇二子,比元後之子堪堪小了三歲的皇次子。

說實話,次,真是一個極其尷尬的字眼,次之次之,順著捋下來。人家除了記得一個為長為尊為貴者,還能記得誰?

可不巧了,壓在他前頭的那個長者,將尊者貴者也一肩挑了。

真論下來,旁人得面帶諂媚地說上一句。“太子頗有皇上少時之風,算無遺漏且待上尊崇待下溫和,當真是我朝之大幸,大幸哉!”

再將眼移到太子下方,想一想,“二皇子倒是身體頗為健壯,這樣也好也好!”

什麽叫也好也好?

他除卻身體強健,連一星半點的好處也誇不出來了?

他那時候還小,就這樣便已經很歡喜了——至少就這樣也硬生生地壓了太子一頭,大約是身上擔著的福祉太多,可有些人命數有些弱,沒這個命去享,那頭長了,自然這頭就短了下來。

太子一向身子骨不太硬朗,十天裏有七八天都在喝藥,風寒的藥也喝,風熱的藥也喝,治咳嗽的藥喝,治發涼汗的藥也喝,走進太和宮,滿鼻子滿眼都是一股藥味,他年紀小,仰頭看那雕梁畫壁上好像都縈繞著一團深褐的,帶著三七、決明子、黨參味道的霧氣。

好像是一股子揮也揮不去的死氣。

他每回從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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